4 穿越在伤心地带
阿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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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趁着太阳出来之前凉爽多赶些路。上路久,那些仙掌终于消失了。但越来越巨大山体依然破碎而荒凉。当太阳升起来,河风里那点湿气下被蒸发了。太阳照亮了那些累累岩石时候,心中越发悲凉。感觉到自己在类伤口上行走。尘土,尘土,到处都尘土。
尘土中间,反射着阳光发出刺眼光亮,许多石英与石棉亮晶晶碎片。
好在巨大陡峭山体投下巨大阴影,能让在其间行走或休息,又可以感受到从河面蒸腾起来点点湿润气息。在有森林,有植被时候,河水在滋润群山,群山在哺育着河水。而现在,河水却在这群山中充当个趁火打劫最后掠夺者。等到河水把风与雨水带到河谷里最后点泥沙冲刷干净时,这些曾经生气勃勃群山要完全死去了。这正在走向死亡世界个狭小地理概念,那从四川盆地边缘纵深向青藏高原边缘阶梯形群山达两三百公里个巨大伤痕。
个难以愈合伤痕。
虽然这个伤痕地带也曾有过民族间冲突与些战争,但这些冲突与战争大多发生在冷兵器时代,还至于造成如此巨大生态灾难。这个伤痕造成,进入了现代史近百年间,类以和平方式,以建设名义,以进步名义,以大多数幸福与生存名义,无休止索取结果。
无数次地往返于这样个伤心地带。
乘坐汽车,穿越这样地带也会费去整整天时间,而在溯大渡河而上这样个特殊地带,费去两天车程,也还走出满眼荒凉。如果步行,那么,这样行程更加漫长了。
从泸定到丹巴,100多公里行程,晓行夜宿,整整走了三天时间。
还能看到仙掌,但已经有意栽植在农家墙头上。那些黄土筑院墙,黄土筑成房屋,年深日久地站在烈日与暴雨下,墙上斑斑驳驳显出了白色盐霜。土屋前后,绿得很深厚梨树。梨树与土屋构成河谷平整台地上大小村落。村落四周仍然绿意深重玉米与小麦。这样村落,每到两公里,在某个山湾里,会随着片平整台地出现,毫无预示地突然出现个。很多个村子之后,会出现个稍大点镇子,白墙青瓦。会有个乡级政府存在。某个院子里,会有面国旗,披垂在烈日下,琅琅诵书声从白杨树下教室里传来。
在这种时候,这总会生出些奇怪感慨。本来,该视这种声音为这地带希望之声,但却为们将来感到悲哀。像为那些在破碎山体中寻找最后点青草山羊感到悲哀样。当个地区在失去前途时候,偏偏生产出个满怀希望青年少年群体,那正种加倍悲哀么?
想对未来乐观点,但,无法克服掉内心深处这种要命荒凉感。
因此,倒宁愿们生下来,如路上相遇放羊样,坚韧而又漠然。
在个小饭馆里坐下来,放下背包,松开鞋带,汗水却越发地滚滚而下。饭馆里大嫂递过来张油腻毛巾:“哥哥,擦下子汗水。”
她头顶着张青色间有刺绣头帕,腰上条彩织腰带,都典型嘉绒地区妇女服饰个组成部分。但身上阴丹蓝长衫,已明末清初满汉服装,脚上双军绿色解放牌胶鞋,又完全个现代中国服饰标准农村版本。在这个地方,许许多多中年男子穿着,都这种汉藏混合,并同时呈现出同时代特色打扮。
而她说“哥哥”那种腔调,“擦把子汗”那种用词,种汉语里四川口音与陕甘口音混合后,演变出来种特别大渡河谷中段土著汉语腔调。这个地区,在满清乾隆朝以前,都纯粹藏族聚居区。藏族历史上农业最为发达,口最为稠密地区之。在乾隆年间,满清对当地大小金川流域赞拉与促浸土司前后用兵十余年,战后,藏族居民口急剧减少。清政府以四川及陕甘兵屯殖于此地,所以,才形成今天这种文与语言风貌。
传说那场旷日持久战事结束以后,留下屯殖士兵们在河谷里跑马占地。骑上马,只抽鞭子,直到马跑了,自动停下来,这个范围里土地,树林,草坡,甚至土著女(因为战争,土著男差多都战死了)都这个了。所以,直到今天,当地汉语里都还有个表示土地单位词:趟。家这趟地今年庄稼长得旺实!问饭店这位女老板:“藏族吗?”
用藏语问,她盯着,用汉语回答:“藏族。”
笑了。
她有些局促地解释,这个地方,很多都听得懂藏语,但讲有些困难了,她说:“结结巴巴,蛮汉,说出来叫哥哥笑话。”这带地方,女把认识成年男,论年纪大小,律称为哥哥。有意思她接着又问:“哥哥吃汉族还藏族?”
这个有意思问题。在这条大河上游某条支流支流上,在黄昏时分寻找过夜之处时,曾遇到个背水女问,住汉族地方还藏族地方。现在,又有用同样方式提出了同样问题。
要了藏族东西。
于,面前有了碗奶茶。茶里奶象征性,掺在茶里很稀薄,这掺入茶里奶数量问题,而奶质量。这种奶杂种奶牛奶。而且,茶里还有花椒与薄盐味道。茶刚掺到碗里,很多个头硕大苍蝇便嗡声扑了上来。院子门前,向着公路,孤独地立着株巨大柏树。这些河岸两边,过去,应该都这种参天古柏森林,中间夹杂着白桦与枫树。现在,却只剩下这株巨柏孤独地站立在骄阳下,团出了小块浓重荫凉。端着碗坐在这团树荫里,诗意期而至,突然感觉到了脚下,那些泥土与砾石覆盖下,未曾风化破碎巨太岩石。感到柏树根须在泥土与砾石中游动伸展,感到根须像虬曲有力手指,紧紧抓住了岩石。打断思路那位大嫂,她给端上来大碗嘉绒藏语叫“摆摆”,在拉萨叫做“土巴”煮面块。当地面很有筋头。做法先炒酸菜与朝天椒,然后掺水呛汤,再在汤里下面块。喜欢这种吃食,连吃了三碗才罢休。然后,顶着烈日继续上路。
再回头看那小饭馆时,才注意到柏树下还有张台球桌。两个穿着想尽量时髦小青年,正杆杆地打发着似乎无穷无尽时间。中午时分,自己投下影子短到能再短,像影子也睡着了般。这个镇子也与大渡河沿岸许多小镇样。低矮房子挤在权作街道公路两边。公路很安静。强烈而坚硬地反射着更多热量与光线。刺得有些睁开眼。两边房子却蒙满了灰尘,安静得如同场梦魇般。
这大渡河流域这个荒凉伤心地带众多小镇中个,如果因了名字同,实在分开,这些镇子彼此之间有些什么同地方。
这天晚上,宿在路上另个乡镇。想在这里写出镇子名字,也因为,除了样名字,这里切实在与前述走过镇子没有什么样地方。样多苍蝇小饭馆,门口停着运送木头卡车,有株两株柏树立在随便个什么样地方,勾起点点对个遥远山青水秀时代若有若无怀想,那民歌时代,那水流清澈时代,那也民间诗们留下最后记载时代。
作为那个时代余响,请民间智者为翻译段名叫《美好时代衰落》民间文书。这部文书很少流传,来,因为民间愿意思考日渐凋零,而历史学家轻易将这种诗性颇具概括性叙述轻易摒弃了。但喜欢这样文字,其中这样写道:
“后来,到了宗教善寿命短促时代,妖魔鬼怪兴妖作祸,坏心眼肆意害,恶发财爬上高位,傲慢专横可世。好,对无害胆小怕事,只落得贫困和倒霉。”
书里还写道:
“在此之后,宗教每况愈下,寿命更加短促时代,在欠债和捐税时代临近时候,国王在辖境内只有八千年权力,个国王会变成许多个国王。国王们自以为,无视昔日好宗教和经典。由于各都过于自信,于,各个国家产生了各自宗教与经典。”
觉得这种类似于《旧约全书》概括则又诗意,象征多于信史笔法。非常吃惊,在这样个日益荒漠地带,竟然孕育出了这样民间诗与思想家。而现在,这样物再也会出现了。仅仅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荒凉地带,也万劫难复了。
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1989年6月7日。
躺在旅馆很多跳蚤床上,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在盏十五瓦白炽灯下打开笔记本,重温这些文字。这时,电灯闪了三下。知道,这小水电站,把控制台上闸刀开关拉下,又合上,拉下又合上,拉下又合上,这告诉小镇和周围通上电村子们,要停电了。要在平时,这些小镇早该睡去了。但这年这些日子,即或在中国如此僻远,被遗忘地方,们也正在为首都北京、省会成都所发生事情而激动着。这种激动里大多数时候并包含有特别思想与道德评价,而生活太平淡,实在该发生些什么了。尽管只电视上发生事情,也比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要好。
十分钟以后,电灯熄灭,小镇便睡去了。
起身走到窗前,听到大河在两岸岩壁间激起沉雄回响。看到了岩石缝隙间,些柏树在天空下剪影。
于,从背包里摸出支蜡烛,写下了首关于柏树诗。名字叫《俄比拉多柏树》。俄比拉多这个小镇名字。愿意为这些小镇取些认为好听、显得寒碜名字。在嘉绒藏语中,“俄比”,种子意思,“拉多”,在、还在意思。给这个小镇取名字叫种子还在。什么种子呢,当然柏树种子了。甚至连种子也,柏树道影子罢了,个心中点无端感触与怀想罢了。
在写诗青年时代,大多数诗行都写在这样路上,这样破败而又简陋旅馆。
最让明白,在有些地方,为什么家旅馆刚刚建成,给感觉已经显得破败堪。
旅馆这样,些山间城镇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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