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王子缓缓打开了记忆的匣子，慢吞吞道，“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不过才十八九岁，比起现在的埃及法老——也就是您的丈夫，是差不多的年纪。但那时的我，却又远不及德卡了。”
      
          听到他这样夸奖德卡，可纶乐坏了。自高自大的穆尔西利斯王子，赫梯皇家的实权人物，竟然也会有比不上的榜样——而那正是她的丈夫。喜悦混合着骄傲弥漫在可纶的心间，她从中找到了身为人妻的感觉。
      
          可惜的是王子沉湎于少年往事，只在这里短暂的提了一下，并没有继续说些赞美之词。
      
          “在赫梯东北方的高加索山是我的领地之一。然而那里的蛮族，僻居荒野深山，从未向赫梯皇家俯首称臣，他们之中最让我觉得棘手的是亚马逊人，那群凶悍的女人比男人还要难对付。一个倒下了，另一个捡了她的盾再冲上来。我那时正是年少气盛，亲身上阵冲杀，也是全不顾性命的。连着几场大战之后，他们不得不向西逃散，一面继续与我对峙，一面逐渐撤离了高加索山。”
      
          “在那年的冬天，雪积得很深，亚马逊人藏匿在深山中。我想即使他们带有粮食，那也支持不了多久。大雪封了山，他们无路可退，我只用守住山口，就可以在天气转暖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王子停住了，他没有忽略可纶脸上厌恶的神情。“‘未知’，您不用不以为然，这就是战争。您不妨以后去问一下尊敬的法老，他在叙利亚战场是怎样对待美吉多城民的！”
      
          “那后来怎样？”可纶催促道，她不想听任何有关德卡残暴的细节。
      
          王子笑了笑，“‘未知’的心灵因爱而变得盲目了。”他评论似的说了一句，继续往下道，“后来……天气越来越寒冷，粮草源源不断从哈图萨司运来，给养充足。我在营帐中烤火饮酒，静候开春。想不到就在这个时候，我在帐篷外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她被雪埋住，几乎就要冻死了。”
      
          “我把她带回了营帐中，用皮袍温暖她，让侍女端来热酒喂她喝下，之后，她便苏醒过来了。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她当时的模样，那么秀气，一双眼睛是深深的黑色，灵动得像是含了两滴露珠，一句话还没有说，嘴角边先绽出了一个恬静的微笑，教人看着，也会觉得安定平和。”
      
          “渺洁的母亲，就是她吗？”可纶按捺不住，冲口问道。
      
          王子不置可否，兀自往下说道：“……她先是朝我行过礼，然后告诉我说，她是亚马逊部族的神侍，遵照神的暗示前来向我乞求食物。我以为她是来向我投降的，因此非常高兴。我对她说：‘你能代表你的部族来乞求和平，我当然会给予你们帮助！’”
      
          “但她立刻就反驳了我，她斩钉截铁对我说，亚马逊人是绝不会投降的，他们有自己的人民，自己的首领，自己的神明，赫梯人不容他们，他们也不会臣服于赫梯皇家……”
      
          “您这回可失算啦！”可纶把身子往软榻上一靠，“少见！少见！”
      
          王子瞧了可纶一眼，没有理会她的嘲弄。“她是来有求于我的，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嘴硬呢？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拒绝她！”他灰色的眼睛里闪现着困惑的光芒，显然，王子直到现在都不能对自己释怀，为什么竟会对那个巫女的请求全盘接受，而去接济了自己的敌人？
      
          “我来告诉您吧，”可纶说，“她有把握你不会拒绝他，因为她对于族人无私的爱使她周身闪现着吸引人的光芒，压根就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您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的野心赎罪！”
      
          “您将我说得太高尚了，‘未知’，我从不对弱者滥施同情。”穆尔西利斯王子没有为自己粉饰的意思，“我给了她需要的粮食，条件是她必须留下来服侍我，直到春天。漪雅——她的名字叫做漪雅，她同意了，为了那些山里的族人。”
      
          “整整一个冬天，漪雅都留在了赫梯的军营中。她很温柔，不太说话，非常爱干净，身形在帐篷间走动，会留下淡淡的香气。她知道怎样不碰冰水就洗干净毛皮，知道什么火候烤出来的肉最嫩最香，知道酒烫多少时候才最醇美……冬季原本是遥遥无期的漫长，但那个冬季，短暂得仿佛只在转念之间。终于等到了开春，山下的雪开始融化，我知道我已迷上她了，而且与往昔的迷恋相比，很有些不一样……”
      
          说到这儿，王子看见了可纶暧昧的微笑，不禁问道：“您笑什么？‘未知’？”
      
          “依我说啊！”可纶笑吟吟地说，“您准是爱上她啦！”
      
          “我不知道，”王子回答，顿了顿，又道，“我只知道自己非常想要她，十八九岁的我，当然是想要什么就手到擒来，即使过去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可一旦它从思想中浮现出来，我立刻就这么做了！”
      
          可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板起脸哼了一声，“好一个神明的亵渎者！”她轻蔑的说道。
      
          听见这句话，王子微微有些尴尬，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很快又神色如常。他在可纶身边坐下，静静地望着她。半晌之后，才慢慢开口道：“您用不着愤愤不平，‘未知’。我虽然是强迫于她，但只要她肯开口，我一定会娶她为妃。穆尔西利斯决不是卑鄙无耻的人，我可以忽视父王的意见，也可以将赫梯皇家的尊严置之度外，只要她愿意，我就会对她许下承诺。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就算你想先上车后买票，也要看人家肯不肯把票卖给你啊！”
      
          穆尔西利斯王子没有听懂可纶的话，也没有在意。他整个人已全部沉浸到十几年前的旧事中去了。追忆往事的人，很难留心到旁的什么。
      
          “……但漪雅她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字都没有说……”王子怔怔道，“没有哭，没有责备我一句，更没有要我娶她为妃，一声不响离开我，回山里面去了。”
      
          “这恐怕正合您心意！”可纶冷冷道。
      
          王子忽然暴怒起来，“你懂什么？”他怒气冲冲道，“你这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他一脚踹翻了身前的小桌，酒杯摔落下来，美酒洒了一地。
      
          可纶急忙扶起小桌，唤来侍女重新摆上酒，王子抓过一杯，一饮而尽。
      
          然后，喝下的酒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泪，含在眼眶里，晶亮。
      
          这回可纶没有再说风凉话，她主动又为王子斟了一杯，“对不起！”她说。
      
          穆尔西利斯王子摆摆手，又喝了一杯，稳住了情绪。“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并未存心想玩弄她。那时我以为，只要占有了她，她就不能再回去侍奉神了，那她就只能留下来，只能随我回哈图萨司来。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她这么倔强，一定要回林子里去挨饿受冻。一名失贞的巫女，是不容于族人的。难道她宁可受人唾骂，也不愿留在我身边让我宠爱吗？”
      
          “她又怎会知道您的心意？”可纶下意识地猜测着巫女的心境，混合上自己的爱情经验说道，“大多数人都没有本事去看透别人的心思——或许德卡和维加王子不在此列，他们总是把我当成一块玻璃砖——她留下来，那便是背叛族人，反之，您若只是想玩玩而已，那又何必自取其辱呢？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敌对的双方啊！”
      
          “我没有忘记这一点。在那以后的几个月中，我将亚马逊人从高加索驱逐到了托罗斯山脉。赫梯皇家在那里的统治根深蒂固，再不怕不逊蛮族的兴风作浪。完成了对高加索的征服，父王便将王权交到了我的手中，从此我可以在哈图萨司统治整个赫梯，然而……然而……”
      
          “然而您在哈图萨司根本就呆不住，因为您的心在托罗斯山脉。无怪乎您每年都要去北边打仗，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找机会将漪雅迎接回来吧？”
      
          “琪琪不允许。”王子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令可纶一头雾水。
      
          “琪琪不允许？”她反问道。
      
          “漪雅的妹妹，亚马逊人的族长。她不允许她的姐姐投入她敌人的怀抱，渺洁出生的时候，她差点将这孩子杀掉，但在漪雅的哀求下，她最终还是把渺洁交给了我。但琪琪仍旧痛恨我，多年来竭尽全力想要亲手杀掉我，她从哈图萨司一直追我到了推罗。其中数次暗杀都被我当场抓住，但每次我又都将她放了。”
      
          “刚才您说我很像琪琪喜欢的某个人，那个人就是漪雅吗？”
      
          王子望着可纶，说：“您很像漪雅——在您不那么多话的时候，在您能够沉静一些的时候，您与她很像，所以琪琪会喜欢您，亚马逊的族长很少会象对待您那样去对待别人的。”
      
          “噢……”可纶将王子的故事与王子的发现串联起来，很快就明白了王子的用意，“……您是想让我也去一趟北方啊？”
      
          “我没有强迫您非去不可。”王子淡淡道，可能他从来就没有求过什么人，所以在求人的时候还这么自命不凡，“随您高兴——不过——确实很难得——琪琪她——喜欢您！”
      
          “这么说我可以拒绝的喽？”可纶坏笑着问他，她想起在推罗的王宫，王子是怎么把她当傻瓜耍弄的，“我想拒绝行吗？”
      
          “埃及王妃有权利拒绝她不愿意去做的事，我不想勉强您，以免在与埃及的关系上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王子真是死要面子，刚才欣喜若狂的激情到哪里去了？莫非要他出言相求真比登天还难？
      
          “我真的很不喜欢您这种个性的人。”可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数落王子，“维加王子心里想什么就会明白的说出来，您真的是他的哥哥吗？怎么就不能学到弟弟的优点呢？”
      
          王子的眉宇间顿时阴云密布，那张扑克脸上的表情还从没象现在这么可怕过，面对埃及王妃的“打击报复”，他显然是在尽最大的力量克制着怒气。
      
          好了，够了，给他点阳光吧！报了在推罗的一箭之仇，可纶得意洋洋。她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终于说道：“不过呢！看在渺洁的份上，我想我还是去一趟北方吧，反正夏天的山林也蛮好玩的——当然咯，蚊子很多。”
      
          对于她的一百八十度转弯，王子面无表情，但他的目光还是柔和了很多，“可纶姑娘，”这是他头一次称呼她的名字，“成为埃及王妃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拥有开阔的心胸。看来，一步登天的您还有很多事情要从头学起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