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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落尼罗河(72章/74章)

72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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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特岛的北边海域,有一座小岛,名字叫锡拉。从克诺索斯港出发的话,不用扬帆,一天之内就可以到达。虽然与本岛距离那么近,但这个小小的岛屿似乎有神明在暗中保护,无论是地震、海啸,还是桑托林火山的突然爆发,这些给克里特带来灭顶之灾的自然力,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锡拉岛,使它成为整个密诺亚王国最后一片安宁如常的乐土。经历了灾变而有幸活下来的密诺亚人,纷纷避居到了这里,休养生息。
      
          最先一批来到锡拉岛上避难的,是密诺亚幸存的贵族。他们由原本隶属海军编制的舰队带来。岛上的原住民们都聚拢在一起,好奇地打量着从船上下来的人们,他们还是头一次有机会这么接近王国的贵族。可惜这些贵人已经全没了以往高贵傲慢的架势,一个个神色惊惶,精巧的服饰也破败不堪。其中更有不少受惊的少女,依旧在微微地颤抖,美丽的脸上泪痕狼籍。她们彼此搀扶着走下了船,随即便软绵绵地坐倒在地上,慢慢抽泣起来。而那些男人们也好不到那里去,脸色苍白,不自禁地哆嗦着嘴唇,一副死里逃生还没缓过神来的模样,仿佛还不能够相信,自己竟活下来了。    贵族们的狼狈样子令岛上的人们心生同情,立刻便有妇女端了洁净的水和食物来安抚他们,同时不忘询问几声克诺索斯的情况。精神好一点的人在稍做休整之后,便忙不迭开始述说这场骇人的灾变,好缓解掉一些自己所遭受的惊吓。
      
          “………先是王宫着了火,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烧着的宫殿,就觉得大地晃动起来了,我旁边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树也在晃,那些橄榄劈劈啪啪像下雨一样的被摇下来——然后什么都不对劲了,房子一栋栋地塌掉,天空中还有冒着火星的石头掉下来,我就亲眼看见跑在我前面的一个人这么被砸死了!——所有的人都在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海边有人跑过来,说海神发怒了,掀起的浪头有乔克塔司山那么高,又有人说山上有火流冲下来,宫殿那边也烧得差不多了——那个惨啊!宫殿那么大,很多侍女来不及跑出来就被困死在里面了,王一开始还在救火,后来也和士兵们一起往开阔的地方跑,逃命要紧啊!”
      
          “真是可怜!苏安王没事吧?他还在克诺索斯吗?”
      
          “大概还在吧!天一亮他就把外海的舰队调了回去,然后把我们这些还活着的都给送到这里来了——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满街的碎石瓦砾和血迹,一辈子都忘不掉!才不过一夜工夫,克诺索斯就有一半的人都死掉了!王宫里的那些就更别提了,有几个能逃得出那个大迷宫呢?就这么叫火给活活烧死了,唉~~~”
      
          听到他这声叹息,众人也一同叹息着,想象着那些在睡梦中死去,或在水深火热中煎熬至死的同胞,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一声凄凉的叹息了。
      
          “后来呢?”一个被吓到的小女孩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声,“后来怎样了?”
      
          叙述者苦笑了一下,抚摩着女孩的头,“我也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他低声说道,“首府,还有苏安王的宫殿,我们密诺亚的象征都被毁得干干净净了,也许以后会有另一座新宫被建造起来,你还能看见,我却等不到了……”
      
          小女孩对于他的感慨似懂非懂,还想追问,然而那位述说故事的贵人却将注意力转向了码头,没再留意她的问题。“又有船来了,”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小小的锡拉岛马上就要变得比克诺索斯还热闹了。灾变之后的热闹,是另一个样子的惨状啊!”
      
          他所看见的那条新到的船,和先前的一艘不太一样。这显然是一条私用的游船,本来大概是漂亮的,不过现在也被狂风巨浪□□的不成样子,摇摇晃晃泊进了码头。而后就有几个士兵抬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伤者走下了船,另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跟在他们后面,看他那身打扮,大概是个卫队长。
      
          “锡拉岛的总督在哪里?”他大声询问道,“我有王命向他传达!”
      
          一位长者自人群中走出,俯身行礼道:“锡拉岛总督塔森在此恭领王命!”
      
          “王有旨意,命令你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西顿王子的安全,令他在最短时间内康复如初!”
      
          塔森迅速朝那位面色苍白的王子扫了一眼,有血迹从他的黑发下渗出来,看来是伤在了头部,这很可能是最糟糕的。外伤倒也罢了,万一他还有难以治愈的内伤,无法完全恢复,那样的话,苏安王头一个怪罪的不就是他?总督在心里叫苦不迭,口中却应道:“是。我这就去请岛上最好的医生来治疗殿下的伤!”
      
          “你的责任就是要让西顿王子尽快清醒。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没了知觉,可能是叫石头给砸中了。一旦消息传出去,埃及和西顿方面都会派使者来要人,王希望到时能有个交代!”
      
          听到卫队长这样一说,塔森方才明白自己真正所要担心的不是来自苏安王的责难,而是西顿及埃及方面给予的巨大压力。他急忙唤来家仆,将王子转移到了自己的府邸,并安排了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来照料他。与其他伤者比起来,曼图赫□□显然要幸运太多了,他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大面积的烧伤,头部的伤口只要经过一段时期的休养,也就可以愈合了。大夫们因为水平高低不同,有的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有的则暗暗担心这伤口是否会留下后遗症,那就很难着手治疗了。有个别医生甚至建议说,在王子能够走动的时候,就将他送到埃及去,毕竟底比斯城的同行要比他们自己高明太多了。
      
          但这位贵重的病人最叫塔森总督头疼的并不是他的病情,而是他那不可理喻的顽固。不管是谁,只要他醒着,只要他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就一定会问个不停,让人不厌其烦的是,他永远只会问一个人的问题。
      
          “芙蓉她怎样了?”
      
          “芙蓉在哪里?”
      
          “芙蓉她还活着吗?”
      
          ………
      
          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因为这座岛上的任何人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有关芙蓉公主的任何消息。尽管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锡拉岛,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芙蓉公主的下落。也许她依旧同她的哥哥在一起,因为密诺亚王并没有离开过克里特本岛,他不会放心让妹妹一个人前往锡拉岛的,多半是将她留在了身边——虽然在灾变之后谁也不曾看见过芙蓉公主像往常一样跟随在她的兄长身边。
      
          可想而知曼图赫□□有多么心焦了,他拼了命将芙蓉公主救出了火窟,却在奔逃中被坠落的石块砸中了脑袋!不能确知她的安危,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静下心来养伤的。与他内心的忧急如焚比起来,头上的那点疼痛算得了什么呢?他现在一动都不能动,裹伤布绕过他的双眼,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一切只能靠听的,而听到的又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大人,我不知道!”
      
          永远都是“我不知道!”,难道这个锡拉岛上就没有人关心他们公主的安危吗?从来都是隔岸观火的曼图赫□□,这一次不能够再置身事外了,密诺亚的灾变动摇了他的从容冷静,惊惶的情绪如同王宫的那场大火,瞬间在他心中蔓延,烧去了他的理智,只剩下混乱失衡的情感在他的思维之间反复,让他担忧芙蓉的生死,追念失去的那些安定时光,后悔自己曾经那么冷酷无情地对待她………他满脑子都充斥着芙蓉公主那双晶莹剔透的淡褐色眼眸,根本就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可他不知道,正是自己的伤令他在一刹那间有了万念俱灰之感。
      
          那是在他被送到这个小岛后的第二个月。尽管他已说了不下几十次,脑袋上的伤口早就不疼了,但那些大惊小怪的大夫们还是坚持着不愿拆掉裹伤布。他们以为天天活在暗无天日里很好受吗?他一时情急,便自己动手将那讨厌的布带给扯了下来。他以为会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然而他并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连一缕微光,一个人形都看不见。
      
          依旧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与闭着眼睛的感觉是全然不一样的,黑暗并不是在他的眼前,而是他整个人都坠入了黑暗之中。无论他多么用力的瞪大双眼,看见的也只有黑暗,茫然的、绝望的黑暗!
      
          他瞎了!
      
          没有一个大夫能解释为什么他的眼睛会这样瞎掉,他也回避不了这个事实——从今以后,这片黑暗将永远淹没着他,这与死亡有什么区别?只会比死亡更痛苦!因为他还有感觉。但在黑暗之中,即使还能感觉,那也只能感觉到绝望!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来。那时他坐在阳光灿烂的中庭里,挑眉看着芙蓉,嘲笑着对她说:“连瞎子都会知道你在这里!”因为她那温柔羞怯的注视,就算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一样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只是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竟然会真的变成瞎子!
      
          神明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如果一句随便的玩笑话都可以成真。那我诚心诚意地祈祷是否也可以这样灵验呢?只要芙蓉安然无恙,那我受个报应也是应该的,瞎了就瞎了吧,只要芙蓉安然无恙!神啊,你已经拿走了我的双眼,没有道理再去惩罚她!要是芙蓉也和我一样受了惩罚,那我决不会放过你!我绝不会原谅一个不公正的神明!
      
          “你在命令我吗?”正当他这样发誓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从云端飘下来,带着戏谑的口吻,“即使你不原谅我,即使你不会放过我,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我要毁掉所有祭祀神明的庙宇!禁止所有的西顿人去膜拜神明!”他怒气冲冲地朝着苍穹大声回答道,“没有了凡人的供奉,你们这些可笑且不问是非的神明也就不能算是神明了,最多只是一群住在云端的凡人而已!”
      
          “呵呵,好厉害啊!”那个声音令人讨厌地轻笑着,“可惜吓唬不了我,骄傲的曼图赫□□,你是自作自受,怪不了我啊!”
      
          “我是自作自受,但芙蓉不是!她什么都没有做过!你已经让我变成了瞎子,受到了惩罚,那就放过芙蓉吧!让她活下来!你听见没有?!快答应我!”
      
          “让她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就好了吗?”那个声音依旧的飘忽不定,让他找不到答案,“只是活着?断一条手臂,听不见你说话,没有了意识,却还能算是活着,这样活着的芙蓉,你要吗?”
      
          “你敢!”他激动地拔出短剑狠狠刺向天空,“你敢这样对她试试!”
      
          云端的声音没有再回答,却有一个身形缓慢地自天际滑落下来,面貌依稀可辨,那是芙蓉,紧闭双目,右边的袖管中竟是空荡荡的!
      
          “芙蓉!”惊惧之下他喊道,“芙蓉!”
      
          忽然之间,天幕,云朵,还有芙蓉,统统都不见了,只剩下黑暗在他眼前,他只看见了黑暗。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知道自己的头脑是清醒着的,四周异常安静,听不见一丁点喧哗声,应该是夜晚了。月光会掠过浪花微卷的海面,照在橄榄树梢,这样的美景,他此生难见了。
      
          情不自禁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无奈地叹息着。随着他的这声叹息,便也有一声附和的叹息在黑暗中响起,那样轻微,那样清晰可闻。曼图赫□□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注视——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一如既往——那是芙蓉在看着他!
      
          他立刻伸手过去,却只捉住了一缕清风,属于女子的柔软衣襟擦过他的手背,她仓促地避开了,并急急向着门那边移动。
      
          “芙蓉!”他说,镇静且命令地,“你站住!”
      
          脚步声顿住了,忧郁不决地停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不敢靠近,不敢离去。
      
          “我很高兴你还活得好好的。”他说,“你们密诺亚人的保密工夫真厉害,差点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听他这样说,那脚步声便又折反回来,停驻在他床边。曼图赫□□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双纤柔的手握住了,“或许我死了还要更好一些,”她终于开口说道,“可是我在这儿,曼图赫□□,看见你还活着,我就安心了。”
      
          这实在不像是芙蓉的语调,尽管的确是她的声音。曼图赫□□不能确定她的改变是不是仅止于此。他挣开了少女的手,摸索着去抚摸她的脸庞。芙蓉没有避开,任由他的指尖摩挲过自己的脸颊。
      
          可他所触及到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容颜,这不是他记忆中芙蓉的脸,它应该是光洁滑润的,犹如上过釉彩的陶器一般精致无暇,可是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他感到深切的悲哀,在这张脸上,布满了无数凹凸不平的伤痕,仿佛完美的陶器被骤然间摔碎,残留下零落刺手的碎片。曼图赫□□没有缩回手,用掌心的热力温暖着她冰凉破碎的脸蛋,眼泪悄悄从他无神的眼中溢出,滑落唇角,留下咸涩的味道。
      
          “是火烧的吗?”他问。
      
          “恩,着火的橄榄枝落到了脸上,就烧起来了。”
      
          “痛吗?”
      
          “不痛啊,只是会把别人吓坏而已。”
      
          这回答让曼图赫□□笑了起来,“芙蓉,”他说,“你变得可爱多了。”
      
          芙蓉也是轻轻一笑,“我不在乎啊,”她真切地说,“这么多人都死掉了,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能看见曼图赫□□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是啊,我是活着,只是什么都看不见了。”曼图赫□□微笑道,“芙蓉,我们真是天生一对!我想不承认都不行啊!”
      
          芙蓉公主嫣然一笑,如果没有经历劫难,他们是否会比现在更幸福一些呢?没人能够知道,只有经历才能教会我们领悟。在所有的幸福中,大难不死后的终成眷属属于最幸福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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