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节
李孟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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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雅三公的灵桌安放在二儿子新屋客厅里。此时,已是中午,“做七”祭拜的仪式早已搞完,哭哭啼啼的声音早已省略,三亲六戚来喝“白酒”的,也已散去,只剩下族里亲近的兄弟。灵桌前,子孙大小济济一堂。富贵在中门槛前脱下皮鞋,走进客厅,在灵桌前向力雅三公的遗像规规矩矩地烧上一炷香,敬重地三跪九拜,烧了两张冥纸,才坐下来问长问短。家里大小都过来与富贵还礼,打招呼问好。
“阿贵,这么远,你都回来,真是有心!”三公的大儿子学士拿着烟,抽出一根递给富贵。
“我不会吸烟,留着吧。”富贵说:“三公是好人,再忙,我也要回来,回来给三公上炷香是应该的。”
“这是我们阿贵啊?长这么大了,好久没见面,大家都念你。”力雅搬来一张椅子说。
富贵坐在椅子上,对力雅说:“大姑,还好吧。”
“还好,听说你现在过得像模像样了,为家族增了光,姑姑为你高兴!”
“一般,一般!三公今年多少岁了?”富贵问道。
“九十三了。”力雅说。
“也算高寿了,三公走前有什么迹象否?”
“元旦那天,他好像知道要走了。”
“怎么说呢?”
“那天天没亮,他早早起床,叫家人放点热水给他洗澡,他历来是不洗热水澡的。”
“放了没有?”
“放了,他点名要老二那尾孙帮他洗的。”
“后来怎么样了?”
“他对家人说,今天是元旦,日子好,三公要出门了,去海防林看看;你们都长大了,要好好互相照顾。”力雅沙哑着声音说,“大家都认为他要出去找人聊天的,都没留意他。结果,过了半天,还没见他出门。我走进厅里,见他穿了套他平时爱穿的中山服躺在床上,我叫他,他没应,对着我笑了一下便闭上眼睛了。我知道可能出事了,赶紧叫家人请来吴医生。”
“他平时有什么病?”
“没什么大病,这段时间身体都正常,不像个病人。”
“医生来后怎么样?”
“医生说他的脉搏非常弱,也许是机能衰退,说明他到点了,没办法。”
“就这样走了?”
“就这样走了,他走的时候也怪,医生对他说,今天是元旦,万物复苏,三公你要醒一醒呀。”
“结果呢?”
“他醒了。”
“他说什么否?”
“他说了一句‘一样’。”
“没留其他话?”
“没有了,就一句:一样。”
“医生有没有给他打针?”
“没有,他说了一句话,气就没了,脉也不动了。”
“他说话的表情怎么样?”
“非常安详,一点痛苦都没有,他一生也没什么大病,没打过一支针。他对村里的孩子非常好,对孙子也非常疼。”
“他走之前,都想孙子跟他多待一会儿。”富贵顿了一下,略有沉思地说,“三公知道他要走了,还念念不忘海防林。”
“平日,他念叨最多的就是海防林了。”
“唉——”富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面的无奈。
“他没病没痛的,家人都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父亲照顾我们这么大,我们都没有好好照顾过他。”
“三公是个好人,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命数已定。”富贵安慰力雅及三公的家人说:“这是自然规律,既然是他选定的好日子,就让他安安心心地去吧,节哀顺变。”
富贵与力雅他们握别后,与李三多一起回家。
在路上,两个人边走边聊起力雅三公。
“三公也会挑日子。”李三多说。
“是啊,元旦,一年开始的第一天。”富贵说。
“他的死,没用一针一药,就这样走了。”
“他走的轻松,在的也轻松,没有什么负担。”
“他一生就没什么病。”
“也许只有海防林是他的一块心病。”
“这是全村人的病,不仅仅是他的病。”
“听力雅他们说,我又奇怪,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
“怎么说嘛?”
“他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
“什么话?”
“你没听他们说?”
“什么话嘛?”
“‘一样’。”
“就这句‘一样’,我听说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奇怪法?”
“他说的‘一样’是什么意思?能说明白吗?他家人能听明白吗?”
“他家人明不明白,我不知道的。但我想,三公的‘一样’,也许包含了这样的意思:死也是生。”
“你怎么知道他这样认为?”
“村里的吴医生跟他说‘今天是元旦,万物复苏,三公你要醒一醒’,结果他醒了,是否是?”
“是呀。”
“他接着怎么样了?”
“就说了一句‘一样’就没气了。”
“‘万物复苏’不是死了又生吗,三公也许就是这样认为,他的死也是一种生,一年结束了,新的一年又开始。所以,三公的‘一样’是生死轮回,死是一种永恒的生,宇宙万物不就是这样吗?”
“你是读书人,你认为这样就这样了。”
“生的极致就是死!”
“我想三公说的‘一样’,跟你想的一样,生也一样,死也一样。”
“你也这样认为?”
“因为三公死得自然,死得轻松啊。”
“是啊,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呢。”
“古人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三公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呢?还能期待什么呢?还能需求什么呢?这个社会本来就充满尔虞我诈,充满权力与金钱的较量,充满血与泪的对抗。有的人自然不自然地卷进漩涡,被漩了一辈子,到了这把年纪,即使明了了,也不一定承认。”李三多笑着摇摇头,话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数落一通。
“人都一样,有生,必有死。”
“谁都知道,有生必有死,可到了死的时候才想起生的时候为什么不潇洒地好好把握生呢!”
“是啊,现在,人都自我扭曲,作茧自缚,活在自我的挣扎中,什么时候才能做到给自己破茧松绑呢?!”
“只有神知道。”
“你见过神是什么样子?”
“没见过。”
“也许,神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神!”
“你说这世道有神吗?”
“尼采说‘上帝死了’,你说神在吗?”
“我不知道。”
“昨天早上,朦朦胧胧中有人打电话跟我说,‘人死了’,当时,我就战栗了一下,好像这人在冥冥之中道破什么似的。”
“我们不是人?!”
“真正的人可能死了。”
“死了?生老鼠好过死皇帝!”
“哎,活着就是幸福?”
“人有七情六欲,该享受时还得享受。”
“人不仅是为活着而活着。”富贵说:“村子里有多少人在这条道上走走就不见了。”
“是呀,人不能仅仅是为活着而活的。否则,拿三公的话说,那是拉屎臭人路啊。”
“人啊,走的时候总得留点什么。”
“三公也没给他小孩留下什么。”
“但他留下了如何善待自己生命及其这块土地。”
“是啊,他活得轻松。”
“这是正常人的需要。”
湛蓝的天空上飘浮着一缕缕白云,白云底下,田间的秧苗已经拔青,绿油油一片,望不到边。偶尔从田间传出几声蛙鸣,不远处有两三个妇女给秧苗施肥。富贵和李三多在阳光底下,走在田地里,互相聊着,问寒问暖。田间小道上长着青青绿绿的小草,开着蓝的黄的不知名的花儿,零零散散地点缀其间。草上有三五只蝴蝶翩翩起舞,好像一幅水墨画,让人神驰。好久没在家乡田间的村道上走了,富贵感受四面来风,呼吸着泥土的芬芳。好像一下子回到童年,一切是那么舒畅,自然,亲切……
此时,村道上有个男的穿着白衣蓝裤,打着领结,脚上穿着一双磨了些年的皮鞋,没有袜子,手里拿着一米多长的甘蔗,一边咬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走来……
“这不是孙圣吗?”富贵低声问李三多。
“是孙圣。”
孙圣走过来,越来越近。
“孙圣哥!”富贵向孙圣打招呼。
孙圣抬头看了看富贵,好像不认识富贵,虎着眼睛良久才低下头,随而与富贵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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