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其明正要反驳，又突然噤住了，突出喉结醒目地跳动了两下，调动双硕大炮手耳朵，做聆听状，听了阵，对谭文韬说：“咦，老谭，像有喊，恁大雪，谁呢？”
      
      扇破旧木板门终于被吼开了。先探出颗朦胧脑袋，朝坡下瞅了瞅，大约瞅清了营副，便有团影连滚带爬地滑下坡来。片刻工夫，刚刚从家乡那片温馨油菜地里归队谭文韬，白乎乎地竖在李建武面前。“副营长，喊吗？”
      
      李建武原地动，咳了两声，很有风度地耸了耸鼻子，恢复了副营级威严，瞪着眼睛骂道：“个龟儿子耳朵里塞上耗子毛啦，啊……？黑起屁眼儿喊，总喊应。”
      
      谭文韬穿着肥厚棉衣，并且戴着棉帽。过没有像李副营长那样把耳巴子放下来，小炉匠似。占了个头高便宜，虽然同样身棉装，倒也显臃肿。谭文韬捂着耳朵，瓮声瓮气地说：“咱们正在读报呢，再加上风大……”
      
      “读……报？”李副营长狐疑地瞟了谭文韬眼：“天高皇帝远，们还会那么规矩？老实坦白，们在‘捉鳖’？”
      
      谭文韬嘿嘿笑，屑地说：“嗨，谁玩那玩艺儿，咋咋呼呼低级趣味，没球意思。”
      
      李副营长想了想，换个角度又瞪了谭文韬眼。这鸟，自己没情趣说，还贬低别，好像妈品位很高似。李建武略沉吟，又拖起副营级腔调问道：“们读报，都读了些什么内容啊？”
      
      谭文韬便把从侯其明那张河南嘴里听到最新消息断章取义又加油添醋地说了遍。
      
      “行啦行啦……”李建武耐烦地摆了摆手，弯腰掬了捧雪，两只大手合在起，将雪捏成坚硬团，奋力掷，雪团在苍茫天幕上划过道若有若无痕迹，迅速地消失了。李建武皮笑肉笑地说：“们还挺关心国家大事呢。那报纸都上个星期了。知道咱部队有什么新情况吗？”
      
      谭文韬得要领，傻乎乎地看着副营长，说：“十天半月送次报纸，们知道啥新闻都变成旧闻了。部队动向到咱这级，普天之下也都晓得了。们能知道个啥？”
      
      李建武严肃地看了谭文韬眼，很矜持样子，然后向谭文韬挥手说：“走，下山，本营副给透露个最新情况，没准小子要倒霉，……嘿嘿，也没准要走运咯。”
      
      谭文韬说：“那回去交待下。”
      
      李建武说：“告诉们那个鸟副班长，把派克笔还给。开个玩笑还当真了，想担个赌博罪写检查啊？”
      
      谭文韬笑笑说：“李副营长指示可以传达，东西能能要得来两讲了。那猴子可省油灯。”
      
      昨天下午在黄龙坡训练小憩时候，侯其明跟连队干部叫板抵杠，赢了个党支部。所谓抵杠，这支部队另项娱乐节目，同“捉鳖”区别体力作用大于脑力，但也很有技巧讲究，根擦炮杆骑在两个裆下，两相向而对倚杠挤兑，逼迫对方后退，二将对方撅翻，都算胜利。河南汉子侯其明五短身材，却膂力过，叫嚣抵遍全连无对手。
      
      李建武见这狗日过于嚣张，亲自上阵，料三个回合下来，也落荒而逃。总结了经验再要扳回面子，侯其明却干了。侯其明说，再抵要下赌注了，干抵抵来抵去没球意思。李建武说，说赌什么吧，(奇*书*网-整*理*提*供)本营副未必还怕成？
      
      侯其明牛烘烘地说，输了免费给擦半年皮鞋，输了嘛……嘿嘿，咱穷当兵没有皮鞋供擦，把兜上那支水笔给咱吧。
      
      李建武说言为定。两于接着抵杠，连续两次，又侯其明大获全胜。
      
      轮到侯其明索要战利品时候，李建武却反悔了。妈那支派克笔啊，岂能让这小子轻而易举地掠夺了去？侯其明个超期服役老兵了，仗着炮上功夫有两下子，平时跟营连干部们稀拉惯了，贯没大没小，由分说，大呼小叫几乎撵了里把路，差点儿没把李副营长撵得屁滚尿流，硬把那支派克笔抢走了，心疼得李副营长晚饭都没有吃好。
      
      谭文韬去了久便返回了，出门时候后面还跟着侯其明。侯其明没有下来，站在独立房子门口居高临下地朝李副营长喊，“李副营长讲信用，自己扫自己威信。输赢乃兵家常事，赢了得支钢笔理所当然。要命条，要笔没有。”李副营长也恨恨地喊：“狗日侯其明等着瞧，下礼拜考核时候让出洋相打掉门牙。”侯其明当然吃这套。侯其明说：“要敢给小鞋穿，半夜里往被窝里塞冰坨子，让跟老婆共同伤寒下子。”李副营长见吓唬住这个老兵油子，对谭文韬挥了挥手说：“算球了算球了，大见小怪，老子跟这猴子般见识了，下回再找算帐。咱们走吧，有要紧正经事要跟讲。”
      
      六
      
      某某某某年，中国民解放军全军干部制度改革，于乎，这支军队自成立后延续了几十年直接从士兵中提拔干部（军官）惯例至此突然中止。未来基层干部全部来自院校。这年冬天，道红头命令下来，成千上万个已经纳入“干部苗子”、在实践中摸爬滚打出来士兵骨干在夜之间粉碎了向往已久前程之梦，同时也使各级首长和机关处于惶惑和忧虑之中。
      
      谭文韬等又碰巧赶上了生次重大转折。
      
      从长远战略上讲，干部全部来源于院校，无疑改变部队知识结构提高现代化素质有力举措，但刹车太急，惯性难当，部队面临着许多现实问题。譬如练兵，这些老兵骨干们都遍遍熬炼出来，对于门炮个班，性能烂熟于心，性情水乳交融，指挥起来得心应手，组织训练游刃有余。再譬如管理，这些骨干与战士们同寒同暑甘苦与共荣耻分担，彼此之间理解支持情同手足，如果说战士们些板块，那么正这些骨干充当了桶箍作用，靠们把战士们牢牢地箍在起，形成个严密整体。律提，姑且论这些骨干个前途命运，部队管理也确出现了青黄接问题。
      
      荒诞岁月结束恢复高考制度之后首批考入军校几千名学生官拥向了部队后，果然证实了各级首长担忧。学生官们初来乍到，面对陌生而强硬军营生活十分茫然，炮场上操场上局促窘迫，甚至连言谈举止都扭扭捏捏。别说，单操练口令，们喊出老兵们那气壮山河效果。显然，们需要个很长适应过程，们需要适应部队，部队也需要适应们。而在这些学生官们尚未完全适应和熟悉部队生活之前，在传统军营文化氛围和新知识结果尚未融洽地接轨之前，最直接靠近部队基层管理势必要出现薄弱环节。
      
      各级都纷纷向上反映了们忧虑。于，对于极少数来说，峰回路转，又有了好消息——这李建武要对谭文韬讲“正经事”。
      
      到达李建武临时营部，已经傍晚了。李副营长房间支着炭火，暗红火块将四壁映出了玫瑰色光晕。屋子里暖暖，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通信员倒完开水，李建武便挥挥手把撵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谭文韬立即意识到，副营长这次找谈话，意义非同寻常。
      
      “谭文韬啊，想听好消息还想听坏消息啊？”
      
      谭文韬有些发懵，想了想才说：“要好消息坏消息都有，当然都想听听。”
      
      “那好，先讲坏消息。”李建武撮了撮茶叶扔进军用茶缸里，再将茶缸放在火塘边煨上，点了支烟，慢悠悠地说：“也用紧张，个老兵了，相信能正确对待。这坏消息嘛……句话说明了吧，们那些干部苗子恐怕要泡汤。”
      
      谭文韬时没有反应过来，最初感觉有个像虫子样声音在耳朵里飞来飞去，似乎有点太真切。窗外大雪还在如既往地洋洋洒洒，视野里仍然皑皑无限。除了火塘里偶尔毕剥作响地炸出星半点动静，万籁俱寂。茫然地看着李建武，在很长段时间内都以为在开玩笑，或者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呢？批兵有那么多，能当上班长十里挑，个团班长副班长又有二百多个，能进入干部部门“干部苗子”花名册也二十来个，可以说又十里挑。十分之乘以十分之百分之。百里挑啊。掰着指头算算，现在这些干部哪个从干部苗子里提起来呢？
      
      “副营长，说……个行了还……还都行了？”
      
      李建武抹了把嘴，噼里啪啦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子，像要把僵硬冻脸扇出热气来，扇快活了才说：“统统作数了。有了新精神，往后，将再从战士中直接提干。”李建武手里捏着根拨火棍子，喀嚓声折成两截，恨恨地骂了句：“娘，咱当兵这条闯天下路子，又被堵死咯。”
      
      谭文韬听得呆了，此刻脑子里片空白，突然感到阵疼痛：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为什么？干部苗子吗？这可干部股花名册啊，怎么说作数了作数了呢？这拿们老兵开玩笑吗？但这些话没有说出来，仍然怔怔地看着李建武，仍然希望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