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玫玫笑笑，脸上退去了桀骜驯野性，甚至还涌现出撒娇妩媚，说：“您老家听听知道了。”
      
      音乐终于响了，舒缓，悠扬，缠绵，然后出现了个甜美声音：
      
      ……
      
      问爱有多深，爱有几分，
      
      去看看，去想想，月亮代表心。
      
      轻轻地个吻，已经打动心，
      
      深深地对情，叫思念到如今……
      
      萧天英起先还饶有兴趣地听着，但没有沉浸到歌声里去，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知道这个鬼头鬼脑外甥女在搞什么花样，所以听得很警惕。
      
      听着听着，脸色阴沉下来了，拍茶几吼了起来：“关掉，什么爱呀吻呀情乱七八糟，简直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
      
      夏玫玫顿时懵了。她止次地听韩陌阡说老家喜欢这首歌，难道还有假？莫非韩陌阡这狗东西在搞恶作剧？，给八个虎胆，也敢开这样玩笑。
      
      怔了半天，夏玫玫在心里暗自叫苦——智者千虑，必有失。这回没把老家脉搏把准。以为谁，在面前照样还大区副司令员，军队高级干部。邓丽君什么？台湾红歌星，共产党死对头，唱《何日君再来》有亲日倾向汉奸嫌疑分子。高级干部听邓丽君犯忌，何况楼下秘书司机警卫员呢？
      
      夏玫玫关上录音机，屁股埋在沙发上，再也发言。凭萧副司令前后对待邓丽君两种截然同态度，她知道她很难说服，同时更坚定了被说服决心。
      
      萧副司令说：“板着脸干什么？今天们非正式谈话，容许争论。”
      
      夏玫玫说：“老家那么大官，才个连级干部，有争论资格吗？个等量级啊。泰山压只猴子，哪里能够动弹得了？”
      
      萧副司令坐在沙发上，敲了敲面前茶几，说：“要赌气，又什么暴君。这在家里，在萧副司令办公室里。以个普通观众身份同这个舞蹈艺术家探讨艺术，有点委屈啊？”
      
      她说：“苦干了两个多月，连句话都没有得到。节目已经被押到刑场了，怎么个毙法已经管着了，还有什么争论？”
      
      萧副司令说：“也没说要毙嘛。说过什么了？什么也没说。”
      
      “表态，那态度吗？”
      
      萧副司令笑了，说：“好，说得对。表态态度。态度满意。请们到N-017去，叫们体验下，受受教育，感受部队生活。可却搞了这么台伦类东西。还对进行欺骗，说以七中队操炮训练动作为原型，基本上反映了……还说什么浓郁部队生活气息，要这样说，才会去管这个闲事呢。可去了，让难受了个晚上，上当了。怎么看出来那操炮？”
      
      夏玫玫没吭气。看出来？那会看。况且，舞蹈这艺术，尤其现代舞，仅仅依靠眼睛看出所以然，那得用心灵，用情感去体验，去领悟。可，跟老家说这些有用吗？跟说惠特曼，知道惠特曼哪个部队，跟说邓肯，知道邓肯什么兵种。
      
      萧天英说：“《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也跳舞，广大观众能够看得明白。”
      
      夏玫玫说，“那回事，《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都家喻户晓故事了，先有故事在心，再有舞蹈上台，连看带猜。可设计只段生活片段，演话剧，也讲故事，那些动作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经过处理了、升华了艺术再现，表现生命体验。”
      
      然后强行灌输了，什么象征，什么模拟，什么意象，什么指向性、多义性、涵盖性……自己都觉得自己提高了，都觉得自己从实践到理论都能自圆其说了。
      
      可很快她发现她在继续犯着错误。
      
      萧副司令根本听她那套，哪性跟也说通。
      
      萧副司令说：“要跟说这性那性，大老粗，听懂，老家只在乎个性——真实性。那什么舞，看既芭蕾舞，也民族舞，整个个大杂烩。”
      
      夏玫玫说：“那现代舞，体语言最佳表达方式。舞蹈戏剧，也故事。说反映炮兵生活，并说把炮兵动作搬上舞台，现代舞蹈讲抽象，种形而上方式。”
      
      萧天英大手挥说：“少来什么现代派。编节目给大家看，总得让看懂嘛。炮兵操练炮兵操练，搞那几个女孩子上去干什么，动作做得软绵绵，哪像在操炮啊？看简直像健康动作。让演员把衣服穿成那个样子，个什么意思？”
      
      夏玫玫振振有词地说：“舞蹈体艺术。为什么芭蕾舞演员、尤其男演员，比们暴露得多了，要让身体表达情绪。为什么体操运动员都穿紧身服呢，要展示体美。”
      
      萧天英拍茶几说：“狡辩，看《红色娘子军》这样！”
      
      夏玫玫说：“《红色娘子军》也穿短裤，要把腿露出来点。其实那更糟糕，荒诞岁月造成畸形。”
      
      萧天英说：“胡说。娘子军穿短裤因为她们热带部队，为了露出点什么。要歪曲。”
      
      夏玫玫绝屈服，冷笑声问道：“请问首长，在军历史上，有发短裤军装先例吗？”
      
      这回轮到萧天英语塞了。萧天英想了想说：“再问，让那些女演员勾肩搭臂地架成门炮，让那些男演员把女演员甩过来举过去，个什么艺术？这主意也亏得能想得出来。舞跳得错，好看，该优美优美了，该奔放奔放了，该雄壮雄壮了，可那操炮吗？似而非，上天入地什么都来，男女锅煮，又花又草，看有资产阶级情调。还有演员们吼声，女演员们声音也太对劲，像在搞训练，们在干什么看得明白。女演员能上，但得安排好，譬如说电话兵查线、民群众送水送茶之类，但衣服要穿好……”
      
      天啦……夏玫玫心里惨叫声，差点儿呻吟出来——老家把军区歌舞团降低到业余宣传队水平上去了。
      
      夏玫玫知道自己惨了。但，换个角度，要说萧副司令点没有看出眉目来，那迟钝了，自称艺术门外汉，但所津津乐道感受、领悟之类，并完全没有感受到领悟到，而所说似而非，恰好印证了舞蹈动作另重要性质——确定性。
      
      最后，萧天英站起身子，巍峨地竖在夏玫玫面前，像尊凛然可侵犯雕像，铁青着脸，严肃地对夏玫玫说：“要跟说这个艺术那个艺术，记住条，军队文艺工作者，军队文艺团体姓军。创作节目要对部队负责，寓教于乐，思想要健康，要受资产阶级影响。要从思想上提高认识，好好反省。节目要改，改能上演。”
      
      此次交锋，以夏玫玫垂头丧气离开萧副司令家大院而告结束。
      
      那个星期天，本来舅妈已经安排中午加菜了，但夏玫玫却没有情绪享受了。她甚至对向疼爱她舅妈也恶狠狠起来，居然毫无来由地来了句：“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肉食者鄙。”
      
      弄得舅妈脸苦笑。
      
      二
      
      夏玫玫节目终于又经过了重大修改，改成了萧副司令期望，并且能够被广大官兵接受面目——形象地生动地明朗地反映了炮手生活，真实而壮观。名字也改成了《炮兵进行曲》，表现群炮兵训练生活。公演之后，首先在机关反映错，说像那么回事，很逼真，有气势，催向上。
      
      夏玫玫也终于从梦幻中惊醒过来。啊，萧副司令说得没错，军队文艺团体姓军，它必须以服务于军队为首要任务。离开了服务部队，它没有理由存在了。
      
      那台舞蹈已经属于夏玫玫了，或者说夏玫玫也属于那台舞蹈了。每个都有自己艺术，萧副司令艺术战争。在N-017，萧副司令，关注那些胜利与失败，对那些棋子谋篇布局。赵湘芗艺术那些行为方式，她看见那些可歌可泣事迹。韩陌阡艺术意识形态，看见种提纲挈领精神控制着群灵魂。而她夏玫玫，作为个舞蹈艺术家，她看见们肉体，们年轻健壮骨骼里所放射出来激情骚动，从那些汗津津脸上和躯体上绽开生命光芒。她相信她艺术最本质，她会放弃，七中队仍然在她心里奔腾跳跃，仍然在她梦幻中翩翩起舞。
      
      在同萧副司令发生争论久，她在W市歌舞团编导郭婧夫妇家里，结识了个复员军、画家黄子川。
      
      黄子川到四十岁年纪，但看起来已经四十开外了，即使坐在家客厅里，件脏兮兮米黄色风衣也绝脱身，胡子拉杈，脸上也很灰暗，肿眼皮泡始终都像没睡醒样子，尤其糟糕，黄子川还穿着双开了帮沿旧皮鞋。
      
      夏玫玫见这个印象好，觉得这个修边幅假装，对当前艺术界流行行头拙劣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