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之上，雾气朦胧。鉴真与吴道子相对。吴道子身形歪躺在云雾之间，性意已在无形之中沾染了‘东圣酒’酒气，而今已然大醉。吴道玄怀里抱着个酒坛，醉眼朦胧地看着对面枯瘦僧侣。那僧侣在眼中忽然化作宝相庄严、功德巍巍佛陀，又在眨眼间变作狰狞猛恶、恐怖邪毒厉诡。举起酒坛，往口中猛灌了口酒，冲着那在醉眼下迷离定、变化万端影冷笑着道：“莫要以为老夫心里头清楚，莫要以为老夫现下吃醉了酒——们想干什么，良帅想干什么，老夫清楚得很，明白得很！想哄老夫来给作画？帮免费干活？！想去罢！想瞎了心，老夫都会动笔！”吴道玄连声吵嚷了几句，又自顾自灌了口酒，咧着嘴，嘿然直笑：“这酒喝着倒好喝，良帅，今次只能赔了夫又折兵喽……”鉴真盘腿坐在身形歪歪斜斜吴道玄对面，还未曾在吴道玄面前施展手段，显化‘地狱诸相’，对方已然大醉，眼中所见鉴真模样已经‘千变万化’了。从对方言语中，也能听出苏午已将其得罪得狠了。如今即便已经饮醉了酒，也未放下半分对苏午防备，反而愈醉酒，防备心便愈重。这般状态下，莫非能请其摹画来所谓‘天神韵’？鉴真脑海里念头刹那寂定了下去，将双手合十，看到歪歪扭扭吴道玄身后，逐渐浮显出苏午、季行舟身影。苏午看了看还在兀自吵嚷吴道子，转而与鉴真说道：“有些才华，哪怕再如何拘束，却也难拘束得住。长老只需按照先前计划那般，向其展示地狱诸相即可。”“可。”鉴真点头答应。苏午、季行舟二者身影又随云雾卷荡消隐无踪。“贫僧为代劳，今下在眼前展示贫僧所观‘地狱诸相’，愿能有所悟，于此中可有所得。此地狱诸相，皆为虚幻，无须当真。”鉴真垂目看向那斜眉冷眼盯着自己吴道玄，出声言语着，向吴道玄解释了自己来意，并没有半分虚假之言辞。这番话语落入吴道玄心底，冷笑已，并搭话。在眼中，随着那在这个刹那变作枯瘦僧侣模样影话音落，点墨迹便自那影眉心晕染而出，刹那间将四下渺渺云雾、无尽虚空都染化作了漆黑之色。无边黑暗里，轮金灿灿神日乍然举升于黑暗天地之顶！金日散发出光芒，却将吴道玄周围原本可观见、漆黑片事物映照出了朦胧轮廓。那些漆黑事物，似亦道道影。它们知何时伫立在了吴道玄身周，与同仰望向天顶金日，这无数影向天穹中金日伸出手臂，虔诚拜倒。吴道玄听到它们山呼之声：“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过于黑暗之中寻索佛迹，追寻成佛解脱之道而已，也算地狱相？这又有甚么可怖？”吴道玄只冷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试图看清身周那些朦胧影面容形貌，然而哪怕再如何凑近这些影，也始终无法看见们形貌，只能隐隐闻到周围身上尽有种异香。只觉得那些影身上香气诡异，且这种香气自身从前好似曾数次嗅到过，但却始终无法想起这种香气根源在何处，以心中有些焦躁，提着酒坛在这如林般伫立模糊影之中走过，去向更远地方。天上金日始终高悬。地上朦胧影宣诵佛号止。吴道玄走出去很远，却也仍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走得筋疲力尽，破口大骂了几句，索性又坐倒在黑暗里，仰头看着天顶那轮金日，冷笑着道：“且看还有甚么变化！”这时候，或许承接了太多朦胧影愿力，天顶原本只重模糊圆轮金日逐渐长出了手脚与头颅。它头顶佛偈，坦胸结跏趺坐，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之上，犹如尊佛陀——亦正尊佛陀。佛陀乍然成，即有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之相！灿金花朵从已成片光明虚空天穹中断飘坠，黑暗大地之上，亦有朵朵金莲纷纷生长，将大地亦化作灿金之色！于此片光明当中，吴道玄身周那些朦胧影形貌终于再朦胧，而亦变作了个个头顶肉髻、双手合十佛陀——吴道玄看着此般景象，依旧神色屑：“佛陀救苦，点化苦海地狱典故而已，也算地狱之相？”随着那无数朦胧影变作佛陀，吴道玄下子变身处于佛林之中。看着那尊尊金身巍巍‘佛陀’，从它们身上嗅到了愈发浓烈异香，这充斥于鼻翼间异香，催使靠近了某座佛陀，细细观察佛陀面容——此佛面容与天上佛陀致，此间诸佛面容形貌尽皆致——方才还高矮胖瘦各相同影，尽作这同样形容，这样成佛，有何意趣可言？
      f2.所谓成佛，别成趣，别死怖，然若生而无趣，死亦无怖，那生灵于此‘生死’之间又该追求甚么？吴道玄因着心中时而起念头而微微愣神。在愣神之际，天顶之中似乎传来了些细微动静，仰头朝天上看去——只见天顶佛陀金身之上毫无变化，而又回过头，便发现身前那尊静静伫立佛陀胸膛前，裂开了道如发丝般细、若非仔细观察实难看到裂隙，伸手戳那裂隙，即将这金造佛陀胸膛戳开了个窟窿——窟窿里，具青黑、身躯各处四分五裂、断裂处生长出佛头、佛身、佛手尸骸。那自尸身上生长出佛陀，反过来将那尸骸消化。吴道玄以手指戳开这佛陀金身刹那，那股异香便自手指戳出窟窿里喷薄而出——刹那回过神来，连酒也醒了——当下这股异香，又哪里甚么香气了？这尸臭！具具佛陀体内飘散出，尸臭！自身对尸臭该没有警醒，此下却偏偏没有反应——久在鲍鱼之肆，而知其臭？！每具佛陀体内，都藏着具尸骸？！吴道玄心思有些乱，觉得笼罩在脑海里酒意愈发消减，自身越发清醒，以连连奔走，戳破经过每个佛陀胸膛、身躯，看到它们体内有着具具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相同尸骸！所有尸骸尽皆四分五裂，佛头、佛手、佛身从具具尸骸断裂位置生长而出，反过来将它们寄生尸骸逐渐消化！所有佛陀胸膛内，尽皆传出个声音：“身为苦本，为罪孽，离诸苦厄，断诸罪孽，终究涅盘。”“身为苦本，为罪孽……”随着吴道玄戳破具具佛陀金身，鼻翼间萦绕香气愈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在这‘香气’里，似有许许多多曾经鲜活来来往往。可它们如今失却了各自身份，只余这缕香气——吴道玄明知此香气实则尸臭，可本能里却怎么也觉得这种臭味，依然认为这尸臭很香，继而由此认定连‘死亡’亦生之中最美丽事情！内心仍有种意识，在排斥这所谓尸香，痛斥这无声无息死亡。可那种意识在尸香漫淹开来之际，终于也变作大海上座孤岛，并且这岛屿亦在被汪洋渐渐淹没。于自身仅存这点意识，行将彻底沉沦之时，吴道玄抬头看向金灿灿天顶——地上所有佛陀，尽皆尸骸。亦或者说，所有尸骸，尽皆佛陀。那天顶这尊佛？它又甚么？此念起，天穹中巍巍佛陀，陡然化作尊四分五裂、浑身流淌下黑红尸水骸骨！这骸骨将双手合十，缓声诵道：“众生为佛，佛亦，为众生。”地上那些身躯绽开道道裂痕，内中流下汩汩尸水破碎金身佛陀，尽皆双手合十，齐声宣诵：“众生为佛，佛亦，为众生。”无边宣诵声中，天穹与大地上流转金灿灿光消失见，尸位天上骸骨亦没了影踪。但四周金身破碎流淌尸水佛陀却在吴道玄眼中清晰可见，它们仍在低吟着、宣诵着、互相聚集着，将身上属于佛部分都贡献出来，最终拼凑成了尊有千百颗佛头、千百条佛手、千百道佛身佛陀。这佛陀座下，众生化为石头，堆砌成了它莲座。它双手合十，庄严佛号传遍天地虚空：“南无阿弥陀佛……”天地之间，尽只剩下这尊佛，尽只剩下这汹涌尸香——这无尽臭气！吴道玄看着莲座上那些栩栩如生形，心中生出莫大绝望与空茫，在这绝望与空茫之中，更找到支撑——在此下，终于深刻理解了那枯瘦和尚所称‘地狱变相’。此间地狱！无有支撑、切空茫、无有尽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