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议论。”李三多顿了一下，说，“他老婆从去世的那天起到‘出山’，三公没流过一滴泪，倒是来给三婆上香的人流泪，在给三婆搞坟墓时，三公家的那头老水牛拉最后一车砖，死了，三公就扑在牛身上放声嚎哭不已，泪涕一把一把地流，村里人劝也劝不住。”
      　　“三公不哭与哭，我认为各有三种原因，”富贵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门外，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缓缓地说，“不哭，那是因为——，第一，三婆跟他一起生活，从来不打不骂，不吵不闹，高来高过，低来低去，互相体贴，感觉没有做对不起三婆的地方，所以不哭；第二，三婆嫁给他后，日子越来越好，膝下子孙满堂，个个都孝敬，她算得上享了清福，活到八十四岁，村里同辈人中已没几个，所以他未必为三婆而哭；第三，因为三婆上年纪后，患有老年痴呆症，在家动不动就大骂子余，特别是媳妇，搞得子孙心里不是滋味，三婆的去世，对家庭来讲，也许是种解脱，所以他不必要哭；老牛的死，三公为什么要哭？那是因为——第一，老牛对主人忠诚，平日里三婆割草喂它，想不到老牛如此通人性，临死前，还要为主人拉完最后一车砖，触景生情，他就哭了；第二，老牛跟他这个家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感情深，老牛无怨无悔默默劳作，老牛的死，对他是一种打击，所以他哭；再来一个是，他的同龄人相继去世了，已没几人跟他对话，现在唯有能让他对话的就是这头老牛了，想不到今日老牛随老婆早去，对三公而言，精神上是一种打击，由此，他按捺不住伤感就痛哭了。”
      
      　　“哦，说得有理，原来是这样。”李三多微笑着。
      　　“高才生就是高才生，大爹要是不信，问三公。”乐文坦然一笑。
      　　“不用问了，还是老话‘携子读书的好’。”接着，李三多笑呵呵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你们俩是读书人，懂道理比我多，现在你们俩有业可操了，要成家。阿贵，要考虑了，什么时候让大爹喝喜酒？”
      　　“呃，不急。”富贵微微地笑了笑。
      　　“大爹，现在社会形势好，您可以想点致富的路子，大干一番，资金如果有问题，我来想办法，再也不能这样穷下去。”
      　　“阿贵说的是，需要时，我和阿贵会尽力的。”乐文点了点头。
      
      　　“大爹想过，目前还不成熟，等看好时机，我就开荒垦地，大搞一番。”
      　　“大爹，有这想法就好，我支持您，需要的时候，说一声。”
      　　“有这个心，我已知足了，只要你把工作做好就行，大爹想做的事，大爹自有办法，放心。”李三多激动地说。
      　　“大爹，平日对阿贵这么好，我又是阿贵最要好的朋友，手头比阿贵宽松，这样吧，我借点钱给您。”
      　　“心领了，阿文，你跟阿贵是同事，怎么比阿贵宽松呢？”
      
      　　“弄错了，我是借住阿贵宿舍，我跟阿贵不是同事。”
      　　“哦，你做哪行？”
      　　“导游。”
      　　“一毕业就当导游？”
      　　“没有，唉，说来话长。”
      　　“哦，做什么？”
      　　“流浪街头。”
      　　“没有吧？”
      
      　　“你不信？”
      　　“我打死也不信！”
      　　“你问阿贵就知道。”
      　　“是，可以这么说。”富贵点了点头。
      　　“怎么，可以这么说？”李三多看着富贵。
      　　“阿文以前在得胜沙路和友谊天桥上排过摊给人算命。”
      　　“有这回事？”
      　　“说流浪街头没错吧。”乐文浅浅地笑着。
      
      　　“要不是阿贵亲口说，我是不信的。”
      　　“为了肚子，没办法。”
      　　“你真能算？”
      　　“怎么说呢？！——我不过是根据他们心理，结合有关算命方面的书胡说八道而已。”
      　　“那，——不是骗人？！”
      　　“我这个骗是算命的骗，算命的骗不属于骗，不犯法，况且他们心甘情愿给我‘骗’。”
      　　“人，多吗？”
      
      　　“有时候一天三五个，有时候十个八个，也有时候连接几天都没有，难说。”
      　　“算一个多少钱？”
      　　“自愿的，有的十块八块，有的一两块，有的一分没给。”
      　　“难为你了！”
      　　“没什么，生活所逼，当时来海口，找不到工作，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阿贵在海口，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那晚上睡哪？”
      　　“友谊商场楼顶，露天的，蚊子多，蚊帐没有，早上起来，脸上、脚上、手上，密密麻麻一片红，有时睡不着，就与月亮星星对话。”乐文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儿像泡米花一样噼哩噼啪般快，接着，他嗤嗤地笑着说，“有次，我给一个老外算卦，他给我一百块钱，我去买了一只鸡十瓶啤酒，召集友谊商场的三个保安在楼顶上大吃了个痛快，现在想起这个经历，唉——”
      
      　　“你读什么专业？”
      　　“国土。”
      　　“哦，好专业！”
      　　“专业好又能怎样？”
      　　“抢手啊。”
      
      　　“怎么说呢！”
      　　“回来没人要?”
      　　“当时是要我回县里报到的，你想，我好意思回县里吗？当初，我金榜题名，名列前茅，县里为我放鞭炮，现在，省里不要我，叫我回县里，我心甘吗？后来，我父母托人想分在海口，结果，三万块钱送出去了，单位没着边，钱也没个影，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看这社会，你不骗人，就是你被人骗！”
      　　“当导游怎样？”
      　　“挺好的，我能说英语，来旅游的都有钱，好赚！他心甘情愿给你，不违法，这是服务钱，汗水钱，没什么良心不安的。”
      
      　　“一个月多少钱？”
      　　“有时上万块，有时七八千。”
      　　“有这么多？”
      　　“不多，一个团，仅仅几天，到了景点还要买纪念品，你想一条项链价值不过一百几十块钱，商场卖给游客上千块钱。”
      　　“这钱人家是给店主，又不是给你的。”李三多疾首蹙额。
      　　“没有我们带去，没有我们鼓动，怎么有人买，我们总不能白干吧。”
      　　“原来你们是互相勾结。”
      
      　　“这不能说‘勾结’。”
      　　“那你怎么说？”
      　　“只能说‘联手合作’。”
      　　“勾结就是勾结嘛，还狡辩。”
      　　“大爹，我们是义务介绍，产品的优劣由客人自己判断。”
      
      　　“你们吃了游客吃景区，吃了景区吃商场。”
      　　“要不然，我们吃什么。”乐文诡秘地笑了一下。
      　　“你们吃景区吃商场，——那是黑吃黑。”
      　　“啊呀，大爹，我们不黑。”乐文笑呵呵地说道。
      　　“你们这样吃还不黑吗？”
      　　“人家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们当导游吃游人，不违法。”
      　　“还不违法？”
      
      　　“哎呀，怎么说呢，只能说社会体制还不完善，市场还不健全。”
      　　“我是怕你误入歧途。”
      　　“放心，大爹。”
      　　“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收入这么高，说明这职业好啊。”
      　　“说不准哪一天放手不干了。”
      　　“这社会有钱就好，你是靠能力吃饭，不犯法，怎么想到以后不干了呢？”
      　　“我不想把所学的专业荒废掉。”
      　　“那是以后的事了，谁都难估计。”
      　　“是啊，未来是个未知数，谁能断定得了。”
      
      　　“我们是穷人家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有穷人家孩子的活法。”
      　　“大爹，你不说出口，我也知道，我与富贵不会让你失望的。”
      　　“只要你们对得起良心就行。”
      　　“社会就像这深夜一样，有很多东西看得清也未必说得明白。”
      　　当夜，三人聊得很深很深……
      　　这夜，富贵失眠了……
      
      　　富贵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刚刚站到人生的地平线上，思考起自己如何面对社会，让自己像个又红又大的太阳红艳艳地在人生的地平线上升起。
      　　夜渐入渐深，披着露水，蕴盖梦乡。李三多与乐文睡了，富贵轻手轻脚走出宿舍，徜徉在霓虹的街道上，海阔天空想了好多。——农家一亩三分地，面向黄土背朝天，祖辈一根扁担一副犁一头牛便打发一生，回归自然，字不含一个，笔不留一枝，跟不来过这个世上有什么区别呢？养狗能乞尾，草包草了失教缺德，忘情背义，又何必跟他计较呢？！如今，路在脚下，田地放宽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