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小巷议论着高考中榜的事儿，墙壁上每公布一张名单，学生，家长，有事的，没事的，路过的，特地来的，围着墙壁，笑脸的，苦脸的，济济一起，水泄不通，秋日的空气里飘满金榜题名的声音……
      　　这是最后一批名单了。
      　　这天，富贵来到墙壁前，躲在人群中悄悄瞪着墙壁上第三批榜上的名单，一遍，两遍，三遍，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找不到自己的名字，脑子里空荡荡的……
      　　“阿贵。”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面壁的富贵稍稍转过脸，瞧见大嫂拉着黑黑的脸，忙打招呼：“大嫂。”声音有气没力。
      　　“不要看了，我跑去问过招生办主任，没上线，”大嫂狠狠瞟了富贵一眼，说，“学什么习嘛，大哥白养你，死咧。”
      　　富贵的脸好像被虫子蛰了，抽搐了一下，低着头，像吊着马桶一样，沉沉的，拖着脚步走出人群。
      　　当晚，富贵一人孤立在昌化江畔，冰冷的星空下，想起含辛茹苦的母亲，想起自己背着木柴在学校煲饭读书的情景，想起父亲走后，被屋前屋后的欺凌与讥讽……历历在目。如今，自己无脸面面对家人，流下痛苦的泪水……
      
      　　他望着翻滚的昌化江，一步一步逼近江岸，暗淡中看到灰色的自己。刹那间，脑海里闪出家人悲痛的脸……难道我就这样走了？我能有勇气了结一生，为什么没有留下这勇气延续人生呢？为什么要连同家人予以我的希望要抛在昌化江里呢？我这样走了，谁来疗救这个家？谁来托起李家明天的朝阳？于是，伸出的脚缩了回来——
      　　接踵而来的是，家人的遗憾，乡里的白眼，同学的惋惜，富贵默默承受着八面来风……
      　　过了些时日，富贵渐渐看清自己——沾满泥土的身世，还有走不出的出生地，汪汪的水田和光溜溜的荒坡，那尘土飞扬的村道……有一天，富贵忍受着情感的失落，振奋精神，走出昏暗的房子，走出阴雨朦胧的心境，重新走向学校，写下一首《十六字令》词以慰自心——
      　　书。
      　　破卷平生索骊珠。
      　　有多爱，
      
      　　一路共相扶。
      　　随着时日的增长，人去情疏，当初凸现的朦胧日渐模糊。
      　　第二年，富贵跑亲走戚，借钱咬牙上学，参加高考，走出了父辈耕作的那片黑土地……
      　　许多年后，富贵听说高杰抛下玉珠另娶他人，玉珠家也搬到新的地方。多年过去了，富贵再不知道玉珠新家的门朝哪个方向开，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会知道，也许永远也不知道……
      　　多年过去，每逢晚上，不论在哪，富贵一见到九里香，脑海总浮现出多年前县委门口的九里香，还有可爱的玉珠……
      
      　　大学里，富贵和同学一起读书，一起歌舞，一起打球，一起娱乐，一起看电影；校道上，林荫下，操场上，教室里，花丛旁，留下难忘的身影，散落着欢声笑语。
      　　与同学相处，富贵最难忘的是诗诗的眼泪，随着日子沉淀在记忆深处——
      　　一九九五年，金秋十月，富贵和同学来到三亚一中实习。有一天，富贵重感冒，正好大学领导来看望实习的同学，知道富贵病了，就把富贵接回大学。晚上，带队的陈菊老师对同学宣布，说富贵感冒严重，需住院治疗，没法继续实习。诗诗流着眼泪跑到三亚市人民医院，怎么找也找不到，又跑回实习地，从同学嘴里得知富贵已回五指山。第二天一早，诗诗与指导老师请假回大学。
      
      　　富贵从医院打点滴回来，躺在宿舍里，半身盖着被子不停咳嗽。
      　　富贵自从进读大学，同学很少叫他名字，不是叫他“诗人”，就是称他“作家”，唯独诗诗叫他“大哥”。诗诗留一头短发，既有女孩子特有的细腻可爱，又有男孩子的大方，笑容很灿烂。她个子不高，丰满的胸脯比太阳还要耀眼。她与富贵同桌，富贵称她为“小弟”。诗诗还没走近富贵宿舍，就听见富贵的咳嗽声，三步并两步走到男生宿舍楼，噔噔咚咚上楼梯。诗诗推开门，看到躺在床上的富贵，富贵也看到诗诗，四眼相对。
      
      　　“大哥。”诗诗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像要溢出来。
      　　“怎么来了？”一见诗诗，富贵心底明白几分。
      　　诗诗半晌说不出话。
      　　“你说话呀，怎么来了？”
      　　诗诗的泪水扑簌扑簌泻下来。
      
      　　“病了？”
      　　“没事，放心。”
      　　“大哥？”
      　　“嗯，没事。”
      　　“医生——怎么说嘛？”半天，诗诗挤出一句话。
      
      　　“病毒性感冒，我只是怕传染人家，才回来。”
      　　“还烧呢，喝点水。”
      　　诗诗摸了摸富贵的头，感觉很热，从碗架上拿起富贵的口杯，倒水给富贵。富贵挪了挪身子靠在墙上接过杯，抿了一口。
      　　“没事，过两天就好。”
      　　“看你这么严重，干吗不住院？”
      　　“住院？太浪费钱了。”
      　　“该住院的时候，还得住，”诗诗拉开钱包，拿出10张钞票，说，“这里一千块，你先去住院，不够再要。”
      　　“不用，我拿药了，也打点滴了，医生说明天再打一次，就好了。”
      
      　　“吃药没有？”
      　　“上午吃过一次，中午的还没吃。”
      　　“药在哪？”
      　　“书桌左边抽屉里。”
      　　诗诗拔出抽屉，拿出三个放有西药丸的袋子和一瓶咳嗽水，按照用药说明倒出药丸放在掌心，送进富贵嘴里，富贵端起杯子靠在嘴唇边缘，头一仰，白开水和药丸一块到了胃里。
      　　“好苦！”富贵捂住嘴巴，生怕药丸反出来。
      
      　　“良药苦口嘛，坚持一下就好。”
      　　富贵赶紧喝第二口白开水，说：“现在没问题了，刚才苦得够呛。”
      　　“赶紧躺下，盖上被子，睡一觉，出汗就好了。”
      　　“好，我躺下了。”
      　　“你躺吧。”
      　　富贵躺下来。诗诗拿枕头让富贵头部垫高，轻声说：“大哥，睡一下就轻松了。”
      　　“知道，去忙你的吧，不要管我，我睡了。”
      　　“好好睡吧，不打扰你了。”
      
      　　诗诗说完，轻手轻脚走出宿舍，顺手把门掩上。
      　　富贵点点头，目送诗诗走出宿舍后，把被子一拉，盖过头部。
      　　诗诗走出宿舍后，倒回头，蹑手蹑脚走近门口，从缝里看见富贵盖得严严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随即把门悄悄推开，蹩进宿舍，把富贵挂在墙上的两套衣服拿出来。
      　　太阳落山了。
      　　富贵醒来的时候，发现诗诗坐在床沿守护着，桌上还放着两个盛满饭菜的碗，
      　　“醒了，好一点没有？”诗诗摸了一下富贵的额头，说，“退烧了，还出汗呢，感觉怎么样嘛？”
      　　“轻松多了，”富贵的脸微微泛红起来，问，“睡多久了？”
      　　“一下午了，看你睡得香，没叫你。”
      　　“吃饭没有？”
      
      　　“你没起床，不好意思。”
      　　“时间到了，要吃饭，不要等我。”
      　　“不急。”
      　　“中午没吃饭吧？”
      　　“你不是一样。”
      
      　　“傻小弟，我不是睡着了吗。”
      　　“一个人没胃口。”
      　　“你快点吃吧。”
      　　“你不吃，我就不吃。”
      　　“好，我吃。”
      　　“起来，抹把脸漱口一下。”
      　　“好，我起来。”
      
      　　富贵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在诗诗搀扶下慢慢下床。走进洗澡间。
      　　诗诗把饭菜分成两份，并将一个碗放点菜，倒进白开水，用汤勺搅了搅，笑着说：“清汤好了，快来吃饭。”
      　　富贵走出洗手间，坐在床沿边，舀了一小勺汤放进嘴里，说：“好汤！爽口！”
      　　“只要你爽口就好，多喝点。”诗诗拿过富贵手里的勺子，“来，坐好，我勺给你。”
      　　诗诗勺了汤，接着说：“人是铁，饭是钢，要吃饭才行，不能光喝汤。”
      
      　　随后，诗诗端起碗里的饭，一调羹一调羹喂给富贵。富贵吃了两口，感动得不好意思地说：“诗诗，我来就行了，你要吃一点。”
      　　“你现在身体乏力，还是我来勺给你吃。不要说了，听话哦。”
      　　“要吃，一块吃。”
      　　“不要这样好否？先把你的饭吃了，我就吃。”
      　　富贵拗不过诗诗，只得顺从，就像顺从自己母亲一样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