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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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