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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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