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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倨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她不识抬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士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一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一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怅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一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趁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鸡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一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直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忍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趁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褴褛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放了一小火,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对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未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劫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露天摆着,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衔在嘴里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巍巍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一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一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一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欷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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