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作者:李孟伦 | TXT小说下载 | 返回目录:68章/100章 | 上一节 | 下一节

富贵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心怀内疚地接受着妻子的数落，——有空，能邀家人去咖啡时间里喝杯茶，也许有种种新的发现，即使闲聊不太诗意，谈吐也显得有些土，茶里还是常见文章的。放松一下心情，让家人一同分享，也是一种别样的心情，可是富贵没有。
      　　“如果昨晚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母子怎么办？！”丽娜的眉宇间流露着忧郁，布满血丝的眼睛蕴涵着忧伤，肿起的眼眶可见有哭过的泪痕。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放心就是，我会好好补你母子的。”富贵沉默良久，抬起眼睛看了看丽娜。
      　　“你没亏欠我们母子什么，只是你亏欠你自己，要补，就补你自己吧。”
      　　“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是残缺的，我会慢慢找回我家庭中的我。”
      
      　　“我不需要大富大贵，你的存在，是我们的幸福，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丽娜饱含深情地说，“社会什么畸形怪异伤天害理的事无所不在，你想管也管不来，有空，多陪陪扬扬。”
      　　“我只是想为老百姓做点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都是老百姓，帮老母洗洗碗，帮爱人洗洗衣，教孩子写写字，也是应该做的事情。”
      　　富贵歉意地耷拉着脑袋。
      　　“你看，你为了太阳村，回不来，有谁来为你难过为你痛苦？！——不是我，不是扬扬，不是你的家人，还有谁？”丽娜坐在沙发的一端，眼睛噙满泪水，话儿柔和得像漂浮在河里的水草，偎贴着人的心灵，没有一丝缘齿，没带一丁点儿刺。
      　　“可是，我要工作。”富贵轻轻地说，嘴边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我不反对你工作。”丽娜一面严肃的表情。
      　　“国家有我们这个单位，说明社会需要。”
      
      　　“家庭有你的存在才成为一个完整的家，我不能没有你。”
      　　“有些事情，身不由己，如果我思想干瘪，一味地围着小我转，我会枯槁而死，我就不是我了。”
      　　“很多事是当地政府本身的事，龙腾湾的事就让骆哥他们自己去解决。”
      　　“他说解决，但愿他能解决。”
      　　“很多事，你想得太多了，苦恼也多。”
      
      　　富贵心灵震颤了一下，确实是，这两年来，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了，不说别的，就头上的白发徒增了好多，惹人眼睛。他好好地看了丽娜一眼，发现她眼尾多添几道浅浅的细小的皱纹。
      　　“我知道，我坐在这条船上，不能不想天空，不能不想大海。”
      　　“你有没有想过，你坐的船可能有裂缝。”
      　　“我真的没想过，也不是我想的范围。”
      　　“你的单位就像是一艘船，你坐在船里，有没有想过船的感受？”
      　　“我不是船长，我只虑及的是到了彼岸我想要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事情，也许船长不乐意呢，回到海中央的时候，有可能把你推下海，让你在海中想大海，想天空，再也与船无缘！你想过没有？”
      
      　　“没有。我只知道，船到达的地方是我工作的地方。”
      　　“君子动口不动手。”
      　　“怎么说？”
      　　“有些事，你看到了，用口说说就行了，不要用手写。”
      　　“能解决问题吗？”
      　　“你学过‘苏秦合纵’，可见说的力量多大。”
      
      　　“那不一样，老百姓都上门说了，当官的就当做耳边风一样。”
      　　“那说跟说不一样，谁跟谁说也不一样，你亲自试一试，不能一棍子打死，或穷追猛打。”
      　　“我的力量是有限的，唉，——我听老婆的。”富贵耸了一下肩，微抬起头望着窗外辽远的星空，似有所思。
      　　“网民都说，当今，能听老婆话的男人，是好男人。”丽娜微笑着，眼神美美地瞧着有些困意的富贵。
      　　“我是好男人？”
      
      　　“臭美！”丽娜浅浅地微笑。
      　　富贵伸开手臂，使劲地打了个哈欠，走近丽娜，做出欲拥抱的姿势，丽娜笑眯眯地侧过脸，用手轻轻地把他推开，娇滴滴地说：“讨厌，快点去冲个凉一下，把身上的霉气冲掉，别染到我身上。”
      　　“好，听老婆的。”
      　　富贵又使劲地打了个哈欠，挥着双臂走向浴室。他非常喜欢浴室里奢侈的水管，开关一扭，哗啦啦的水喷得你精神振奋。他把浴室的门关好，欣赏着镜子里裸体的自己，对男人的那点骄傲深感满意。然后，扭开水管，享受着水的按摩，从日式到泰式，继而用‘飘柔’洗发露和‘洁宝’沐浴露洗刷全身，再慢慢喷洒，全身心酥软，舒畅，清爽。
      
      　　富贵束着浴衣，走出浴室，精神爽多了。
      　　窗外，天上的星星，湿润可感，像出浴的天使，困顿地眨着眼睛……
      　　妻子和孩子都入睡了。富贵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躺，便打起呼噜来。
      　　不知什么时候，夜空里挂起了纤纤细雨，在夜风吹送下，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玻璃，温柔缠绵。
      　　富贵迷迷糊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借着窗外的灯光，看清了纤纤细雨潇潇洒洒地在窗玻璃上滑行，有的雨丝还飘进窗来溅在了富贵的脸上，凉丝丝的。他轻手轻脚起床，轻轻地把房间里的窗户关好，又给丽娜和扬扬把被子盖好，随后走进书房，把房门掩上，点亮了一盏灯。家人都知道他是个夜猫子，他一旦醒来，就没有想睡的可能。
      
      　　他坐在书桌前，随意地翻开老子、庄子，又翻开帕斯、舍斯托夫，还是看不进去，眼前出现的是力雅三公和故乡的那片海，那片被盐碱了的田洋，还有杖行老家的公公和日趋风前烛的母亲。于是，在灯前注视黑夜，似乎看到了遥远的山沟里在船形屋中生活的人们，几代人同在一间屋檐下，一张床，三块石头，便支撑起一家人的生命，不禁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天下午来——
      
      　　夕阳斜照，在尖峰岭脚下一个小山坳里坐落着一个小村庄，稀稀落落十多户人家。一间间的船形屋在绿树掩映下，格外醒目。村里没有井，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逶迤村里，七八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开心地戏弄着一只用绳子捆着脚的田鼠，有男的，也有女的；有间茅草屋门前坐着一个大约二十岁光景的少妇，袒露着胸，羞答答地托着一个硕大的乳房奶着怀里的小孩；另一间船形屋前，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大娘弯着弓一样的腰，拄着一根光滑的藤杖，捡着晒干的木柴，脸上、脖子上、手上浮现着一条条刺青，粗糙的脸庞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彰显着岁月的痕迹；黑乎乎的船形屋里，一张床，三块石头，一口锅，一个竹篓，一把镰刀，几件缝补了多年的衣服，似乎是全部的家当，当然，也有个别人家的门口还放着轻骑摩托车，还有一把老犁。当富贵端起相机，欲把村里的大人和小孩以及散落在地球边缘的船形屋纳入镜头时，老大娘、少妇和小孩惶恐地躲进了船形屋里……只有村口的一头老黄牛，圈在一棵腰果树下，仰着头，张着大大的瞳孔，好奇地看着富贵和富贵手里的相机；不远处的一棵苦楝树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红扑扑的脸，拿着折下的苦楝树叶递给刚出生不久的三只羔羊，羔羊津津有味地吃着叶子，不时地喊两三声“咩咩”，还不忘抬头观察富贵。晚霞渐渐没入旷野，夕阳在狗吠声中不见了，在田野耕作的村民陆续地回村了，富贵踏着月色走出了村庄……
      
      　　三年过去了，也许老大娘走向了黑土地再也没有回来，可是绳着田鼠般的小孩还在黑土地上，不知今晚是否盖上了被子。富贵望着窗外的黑夜，轻轻地吟咏起顾城的诗歌《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用它去寻找光明
      　　富贵就这样坐在书桌前，姿势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凝神地注视窗外。雨渐渐地停了，天空渐渐地收起沉重的夜幕，一轮红红的太阳，一张露水洗过的脸，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携着万丈霞光在东方铺展开来，普照万物。雨水洗过的空气像滤过一样清新，几只喜鹊在窗前叽叽喳喳，欢快地飞来飞去，时而飞到窗口栖身片刻，时而飞到窗外苍翠欲滴的树枝上与同伴和鸣，微风摇曳着绿得惹人醉心的花草树木，隐约地听到了大海的涛声，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