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作者:李孟伦 | TXT小说下载 | 返回目录:88章/100章 | 上一节 | 下一节

“前两年他见到我还主动打招呼，我现在跟他打招呼，他却不理我，好像不认识我，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怪哦？！”
      　　“他现在跟前两年不一样了。”
      　　“为什么？”
      　　“前年他小孩病逝后，就这个样子了，半痴半疯。别说是你，就连我，他也这个样子，好像谁都不认识似的。”
      　　“噢，是这样，怪不得，我看他走路吃甘蔗的模样，跟他以前的德性判若两人。”
      
      　　“去年，他老婆去世了，不到半年他老妈也去世了，你看，多惨！”
      　　“常言道‘屋里无女，一家没主’。”富贵深深地“嗤”出一口气，惋惜地说：“祸不单行啊！”
      　　“唉——，他，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
      　　“有这严重？”
      　　“人家问他叫什么名？他说他叫‘和谐’。”
      
      　　“‘和谐’？”
      　　“是啊，‘和谐’，即和谐社会’的‘和谐’，你要是叫他‘和谐’，他会应你的。”
      　　“小孩给他打击太大了。”
      　　“那倒不是吗？！”
      　　“看来他是把他与社会紧紧连在一起了。”
      　　“是啊，应该说是现实把他逼疯了。”
      　　“他有几个小孩？”
      
      　　“就一个。”
      　　“才一个？”
      　　“是呀，他当时是接他爹的班，国家工作人员，只能生一个。”
      　　“他现在还可以再生一个啊。”
      　　“生下第一个后，老婆被计生部门抓去搞结扎了，去年也悲痛死了。”
      
      　　富贵低着头走着，过了一会儿，问：“小孩几岁了？”
      　　“十七岁。”
      　　“当时还读书吗？”
      　　“在黄海中学读高三，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李三多惋惜地说：“现在，学生放学的时候，总看见孙圣徘徊在校门口，一见学生就问，见到他儿子否。”
      　　“他还记得他儿子的名字吗？”
      　　“好像有时候记得，有时候记不得，你说，怪否？——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唯独他孩子的名字还记得。”
      　　“我也说不清楚。”
      
      　　“是啊，很多人都说不清楚。”
      　　“他还能认字写字吗？”
      　　“我想是应该的，人家问他的名字怎么写时，他就端端正正地在纸上写上‘和谐’，此外，他心情平静的时候，你叫他写个便条书信的，他会帮你写。”
      　　“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现在落到这境地，是计划生育造的孽啊。”
      　　“那不是么，你看农村可以生两个三个，有的要是头个不是男孩，就继续生，生四五个的都有。特别是少数民族，计生管得更松。国家工作人员呢，要钱有钱，要智商有智商，遗传基因又好，抚养又不成问题，可是国家规定只能生一个，这样符合社情民意吗？”
      　　“是啊，以后要是病了老了，怎么办？！最痛苦的还不是国家工作人员！”富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添人不过添碗筷，人老了，回过头来，有钱有什么用。病了，看不到孩子，感受不到亲情，多凄凉！”
      　　“人家说，养子防老，可现在这种状态，一个家庭一个小孩，两个家庭两个小孩，两个小孩长大成家后，各上各的班，各忙各的事业，四个老人要是同时病卧在床不起，谁来照顾？肯定凄惨了！”
      
      　　“有能力的人应该为社会多做点贡献，多生一两个才对！”
      　　“可体制怪的是，要照顾农村，照顾老百姓啊，农村干吗不穷呢？农村就是被这照顾穷的啊！”李三多说：“该照顾的不照顾，孙圣怎么不疯呢？疯了，谁又来负责？！”
      　　富贵一声不吭地跟着李三多走着，不时地回头望了望孙圣的背影……
      　　富贵回到老家，家里的变化一天胜出一天，亲手种下的花梨木树已高过围墙，葱翠欲滴。庭前的槟榔树随风摇曳，花香扑鼻。两只小黑狗也大了许多，见到富贵回来，摇着尾巴，又蹦又跳，跑前跑后的，伸出舌头舔富贵的手，添富贵的脸……
      　　看着小狗，富贵想到南方少数民族最崇敬的人类祖先“盘古”，而“盘古”就是“盘瓠”，本身就是一只龙狗，后来娶了高辛王多情的公主才繁衍人类。传说终究是传说，神话毕竟是神话，可狗这么通人性，难道它与人有不解之缘？
      
      　　富贵蹲下来，伸出双手，配合着小狗，让其欢跳地尽情舔。
      　　富贵瞧着葱翠的庭院，望着碧蓝的天空。人是万物之灵，活着，不就是为了享受么？享受眼前的景致，享受风雨的乐趣，享受生活的愉悦，享受万物给予世界带来生的希望。同时，也领略社会的粗暴和人的坚韧、软弱与可爱，险恶与卑劣，也领略到自然的博大与渺小，无为与辉煌，还可领略到宇宙的浩瀚和不可预测的力量……人无时无刻地毁灭自己，又无时无刻地创造自己。
      
      　　“你在嘀咕什么呢？”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碟焖熟的白鲳鱼走出来。
      　　“没说什么，你刚才去买菜吗？”富贵忙站起来向母亲打招呼。
      　　“是呀，饭菜已经做好了，你和三多大爹洗洗手，快点吃饭，阿公也没有吃饭呢。”
      　　母亲说着，端出一盆水，水里漂着几片桔子叶，招呼富贵和李三多洗手抹脸。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人去白事的地方回家，为了避邪，用桔子叶水洗手抹脸。富贵遵照母亲的意思，和三多大爹一起洗手抹脸。
      
      　　吃饭了，富贵和公公、母亲与李三多围坐着椭圆形的餐桌，桌上有鸡肉、鱼、虾、鱼汤、青菜，满满的几大碟，还放着一瓶“XO”。富贵吃完饭后得开车回海口，故滴酒不沾。公公和李三多两个人对饮小酌起来。
      　　“阿公，力雅三公走了，没想到他走得这么自然轻松。”富贵把一只虾夹到公公的碗里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这把年纪已经赚了。”
      　　“没有遗憾？”
      　　“他生活得自然，活得轻松，走的时候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他走的那天是好好的，还跟家人好好说话，好像预先知道他要走了似的。”
      　　“你要多吃，阿公在家，虾是经常吃到。你在海口不一定有这么新鲜，野生的，要多吃一点。”公公从自己的碗里把虾夹到富贵的碗里，说，“人本身是有感应的，三公非常正常，就像我们人需要睡眠一样，也需要死亡。”
      　　“三公历来我行我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这人乐观，他跟小孩子感情非常好，不管是哪家小孩，都喜欢和他一起玩。”李三多说。
      　　“小孩子比较纯真，所以三公喜欢。”公公说。
      　　“他整天唠唠叨叨，他的话跟水里莲藕卵一样多。”
      
      　　“三公说出了许多人说不出口的话。”
      　　“村里没多少人把他的话当成话。”
      　　“三公是真真正正地把自己当了一回人，可村里有些人没把自己当人。”
      　　“哦，这样。”李三多小声应道。
      　　“可惜他没读过书。”
      　　“他读过书能怎么样？”
      
      　　“当然不一样，他毕竟是个有思想的农民，可以在没人对话的情况下，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写一写呀。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读书的话，这个社会也容不了他了。”
      　　“为什么？”
      　　“文革肯定把他批死，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是呀，他是个说真话的人。”
      　　“三公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农民就得像自己手里的土地，没什么好遮掩的。不像有些人农不像农，官不像官。”
      
      　　“人不好做啊。”
      　　“三公是这个时代农民的榜样，可是，没有多少人能读懂他。”公公边喝酒边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富贵说：“当然，三公走了，也是个自然规律。”
      　　“做人就得安分乐道，像三公做农，就老老实实地做农。”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看得开。”
      　　“是啊，所以，就有人作奸犯科。”
      
      　　“三公的思想是开明的，行为是安贫乐道。做农就要把‘农’做得有声有色，把农字做大，不要仅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打转。”李三多说。